“小鬼班”走过80年,一支部队的精神接力

时间:2025-08-31 19:00:00

仲夏时节,阳光穿过树叶,在翻新的营房外墙上投下斑驳光影。刚结束训练的周金锐望着这一幕,微微出神。

十二年前,他背着塞满换洗衣物的迷彩包,挤上从浙江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全是硬座,没卧铺。”车厢里挤满来自全国各地的新兵,行李架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泡面与汗水的味道。

15小时的车程,腿从发麻到失去知觉,周金锐几乎没挪动一下。那时他只知道,自己即将加入武警广东总队——它的前身是曾在抗日战争中建立功勋的东江纵队。

抵达广州后,他们转乘大巴前往惠州支队。一开始他听成了“贵州”,还小声嘀咕“广东怎么会有贵州?”直到反复确认是“东江纵队指挥部所在地,也是东江纵队起源地惠州”,他才急忙掏出手机,激动地打电话回家。

到支队某中队(以下简称“中队”)的第一课,是参观荣誉室。墙上挂满老照片:雷霆扫毒、抗洪救灾,还有东江纵队英勇事迹的记载。

在“香港秘密大营救”中,东江纵队在日寇严密搜捕下,将茅盾、邹韬奋等八百多位文化名人和爱国民主人士分批秘密护送离港,无一人被捕。

新兵拉练时,王奔曾路过叶挺纪念馆。烈日下徒步十几公里,脚底磨出水泡。但走进馆内,疲惫瞬间被震撼取代。“‘不怕苦、不怕死’,东江纵队这种劲头,我一直没忘。”

“小鬼班”

东江纵队是开辟华南敌后战场和坚持华南抗战的人民抗日游击队主力部队之一。(新华社/图)

有时候新兵训练累了,或是遇到困难,情绪低落,中队指导员唐世坤就会带他们去荣誉室看一看。

“想想东江纵队的革命先烈,在没吃没穿情况下还能坚持战斗。我们现在有这么好的条件,还有什么理由不坚持?”唐世坤所指的,正是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

1938年10月,侵华日军在惠阳大亚湾登陆,多地相继沦陷。两个月后的12月,“惠宝人民抗日游击纵队”在惠州周田村成立。1943年12月2日,其被命名为“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下辖7个大队。

在整个抗战期间,东江纵队经历大小战斗一千四百余次,歼灭日伪军九千余人,完成“香港秘密大营救”等重大任务,成为华南抗战的中流砥柱。被中央军委誉为“广东人民解放的一面旗帜”。

最让官兵们震惊的,是在这支英雄部队中,有一支平均年龄只有15岁的“小鬼班”。

“小鬼班”是抗战时期革命队伍中对娃娃兵的统一称呼。这些孩子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有些还是父母死于战祸的孤儿,年龄小的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

花季年华,本应是读书求学的时光,但国难当头,为了救亡图存和不做亡国奴,他们告别亲人,走上杀敌报国的前线。

1944年7月21日晚,班长黄友率领“小鬼班”接受了突击任务。他们甩出手榴弹压制敌方火力,用小包炸药轰开祠堂后门,和短枪队一起冲进祠堂内消灭了敌人。

战斗胜利结束后,他们按照原定计划退往附近的甘蔗林。当他们行至老虎山下的凤岗沙岭时,发现日军大队四百余人正沿着平龙公路向他们开过来。

老虎山虽然不高,却是关系到能否安全撤离的关键制高点。黄友再次自告奋勇要求担任阻击任务,掩护主力撤退。

面对疯狗一样冲来的日军,黄友率领“小鬼班”机智地阻击敌人疯狂的进攻。子弹打光了,他们将党的文件埋藏在泥土中,砸烂枪支。随后端起刺刀,忍着巨痛,高喊着向黑压压的日军冲去。

有的小战士腹部被刺破,肠子流出,就用手塞回去。有的小战士被四五个鬼子围着捅刺,坚持不肯倒下,一双愤怒的眼睛始终不肯闭上。

搏斗近1个小时,多名战士相继牺牲。黄友身上多处负伤,大腿被打断,他牺牲时年仅17岁。

抗战的故事,唐世坤总想方设法给战士们讲。用视频、音频、图像,让他们回到那个刺刀见红的年代,回到泥浆浸透信念的田野,回到每一颗子弹都凝着呼吸的枪膛。

如今,这种精神仍在延续。走进中队,官兵们训练裤上磨破的洞眼、磨平的胶鞋,唐世坤认为这就是军营里“最无声的硝烟”。

近年来,他们圆满完成扫除博罗县杨村镇特大涉黑犯罪团伙、抓捕惠东县涉黑团伙、捣毁“0904”制贩假钞窝点、破获博罗县特大制毒贩毒案件、增援汕头莲塘群体性事件处置等任务。

和官兵们交谈时,都不约而同提到,最佩服的是一等功臣潘启文烈士。他和“小鬼班”的战士们一样,年纪轻轻,就壮烈牺牲。

1994年4月上旬,惠州市全面拉开打击假冒军警车辆和盗抢机动车车辆专项斗争序幕。16日下午,潘启文和战友们正在对过往车辆进行例行检查。

突然,一名身着武警制服,佩戴中士警衔的假冒武警,驾驶一辆前后均未悬挂车牌的东风牌大货车向收费站驶来,并强行冲卡。

在飞驰而过的车轮下,潘启文被满载货物的车辆后轮碾过小腹部,肝脏严重破裂,经送惠州市中心人民医院抢救无效,于17时50分壮烈牺牲,年仅21岁。

1994年8月31日,武警部队政治部批准其为革命烈士,追记一等功,并追认其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

这份用生命换来的荣誉,至今仍在叩击着一代代后来者的心。

“那时候我盯着展板看了好久,突然明白‘无私奉献’不是嘴上说的,是真有人会用生命去践行。”战士王奔总是被这些故事深深触动,“就像东江纵队‘赤心为民’的初心,从战火中的以命相护到和平时期的默默奉献,始终是血脉里流淌的温度。”

“没有硝烟的战场”

近年来,中队的任务重心已从传统勤务,转向以实战化为核心的多样化应急任务,训练强度与复杂性显著提升。(部队供图)

东江纵队于惠州创建,成为这支队伍不断发展壮大的起点,也承载着深远的历史记忆。

作为支队反恐处突的“尖刀力量”,中队曾多次承担中央领导安全警卫、城市武装巡逻、奥运圣火传递、亚运会安保等重大任务,并在反恐维稳、山林火灾扑救、春运执勤及抗洪抢险等多种急难险重任务中表现出色,全面展现了其多元化的应急处突与救援能力。

在周金锐12年的军旅生涯中,他参加过抗洪,参与过抓捕雇佣兵任务。每一次,虽没有弥漫的硝烟与连天的炮火,却同样经历着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

2015年,一名缅甸雇佣兵在深圳杀人,被民警带往罗浮山指认现场时,雇佣兵趁卸脚镣间隙脱逃,还解开了手铐。周金锐和战友接到任务后,立即带装备上山搜索,“任务持续一个月,白天搜山,晚上回营区或附近中队休息。”

搜索中,特警打手势示意,半山腰隐藏着的一处寺庙有情况。

“我们分两组,每组5人,我那组都是比武骨干。”周金锐说,参谋长递来一把步枪,“5发实弹,第一发空包弹,还装了刺刀,说‘你们从这边进去搜’。”

“雇佣兵反侦察、反袭击能力强。”周金锐举枪在比人高的灌木丛中穿行,“得用棍子扒开看,风吹草动都让我瞬间指枪,生怕他突然冲出来。”

不过,搜了一个多小时,寺庙里没找到人。没想到五六年后,雇佣兵在浙江永康一家彩票店落网。那是周金锐老家。

“民警和他擦肩而过,觉得眼熟,回去查资料才发现是他,叫人蹲点把他抓了。”周金锐觉得特别巧,“我们找一个月没找到,居然在我老家落网。”

除了这次任务,2017年在洞头设卡抓吸毒者的经历,也让周金锐印象深刻。

“配合公安查车,拦下可疑车辆。”周金锐说,“吸毒的人一拦就慌张,眼神躲闪,八九不离十有问题。”他们会围住嫌疑人防止逃跑。“虽然没什么危险,但每次都很警惕,怕他们反抗。”

这样的警惕,早已融进日常,化作本能。

2024年一个傍晚,战士蒋琦在惠州江北执勤时,发现一年轻人来回徘徊,并举起手机对准哨台和军营拍照。

他立马汇报排长,联系特警,但转眼不见对方踪影。撤勤时,小伙子又出现了,正坐在马路对面的电动车上。蒋琦和战友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让人报信。随后排长带人将其拦下,交给公安。

果然,打开手机相册,里面没有日常照片,全是军营场景:营区大门、军人外出、站岗执勤……蒋琦说,这是他入伍以来最“特殊”的一次执勤。

虽然这些任务没有战场硝烟,却同样考验勇气、责任与智慧。

入伍12年,周金锐所带战士四十余人被总队评为“极限勇士”,培养出特战队员五十余名。

他说,要为单位输送更多像“小鬼班”那样有血性、有本领的新时代战士。

“魔鬼周”

新兵有负面情绪时,王奔会讲自己第一次“魔鬼周”想放弃的经历,讲东江纵队的故事。“让他们明白,我们身上扛着的是责任。”(部队供图)

近年来,中队的任务重心已从传统勤务,转向以实战化为核心的多样化应急任务,训练强度与复杂性显著提升。

“魔鬼周”极限训练是王奔军旅生涯最深刻的记忆。一年两次,每次七天。2022年,训练升级为24小时不间断。即凌晨一点宿营,睡半小时就会被紧急集合哨叫醒,导调员下达任务:蓝军设伏,需快速迂回追击。

“脑子还蒙着,但听到‘任务’两个字,身体就先动起来了。”王奔回忆,而白天休息不超一小时,吃饭靠战备食品。一次正吃着,导调员喊“蓝军逃窜”,他们随即扔下饭盒就追,跑几公里才发现是佯攻。

“没人抱怨。”王奔说,在野外洗澡是奢望,蚊子多是另一难关。“早上起来脸上、脖子上全是包,痒得不行,但训练一开始,就顾不上了。”王奔说,魔鬼周”的意义,是把人逼到生理极限,再寻找突破可能。

“就像实战中,敌人不会给你休息时间。”这与东江纵队抗战时期面临的艰难处境相似,战士们在物资匮乏、敌人围堵下,依然坚持战斗,毫不退缩。

这种在极限中寻求突破的精神,跨越数十载时光,依然适合放在今天的训练场上。

在周金锐的记忆里,2017年第一季度的魔鬼周,是他最接近生理极限的一次。

“那次总队第一次以片区形式组织,我们被划到东莞片区,和另外5个支队一起在东莞训练基地参训。”他说,基地教员组织的训练,强度比自己支队大太多,“完全是挑战极限。”

第一天早上5点多,天还没亮,他们就起床集合。10公里的越野,个人负重必须60斤以上。6个人为一个小队,还要扛50斤的子弹箱。

“两个人一组,一人一边挂背包绳扛在肩上,500米就得换一组。”周金锐回忆,跑到七八公里时,他的腿开始抽筋,“疼得钻心,但不能停。”一停,小队就少一个人,排名就会落后。

10公里跑完,还没来得及休息,就是两公里抢占坡顶。上下坡的路很陡,让周金锐的腿抽筋得更严重,“每走一步,腿都在抖”。第二天早上,是30公里急行军,还是负重扛子弹箱。

“一路上很多人趴在地上,痛得直叫,但没人说要放弃。”周金锐也抽着筋,还扛着子弹箱,“战友们相互喊‘加油’,有的还帮着扶一把,硬往前走。”

身体的极限被疼痛一次次冲刷,精神的旗帜却在彼此的扶持中愈发挺立。“那次小队成绩很好。”周金锐说。

在训练基地,一周下来,他们两三天才洗一次澡。“用水盆接水在外面洗,衣服带了三四套,没条件晾就堆着,臭了也没办法。”回来时拍的照片里,周金锐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跟野人一样”。现在战友还拿这张照片当表情包,他每次看都觉得好笑又难忘。

那段同甘共苦的岁月,成为这群官兵之间永不褪色的勋章。

射击训练是王奔“加练”最多的科目。“反恐场景里,狙击手只有一次机会。”为练稳枪,他每天做“负重定型”。没有实枪,就用哑铃代替。“每天必须练,不然手感会生。”

2022年巅峰狙击手比武,正值广东雨季。400米跃进射击科目,大雨模糊视线,枪身滑手,王奔边跃进边调整姿势。“雨追着我跑,枪托被汗水和雨水泡软。”最终,小队拿到“尖刀小组”名次。“站领奖台时,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荣誉背后的汗水,如今化作了带兵时的理解和耐心。

身为班长的王奔,对待有些新兵,他感同身受。“我刚入伍时体能也不好,只要肯努力,就能进步。”

新兵有负面情绪时,他会讲自己第一次“魔鬼周”想放弃的经历,讲东江纵队的故事。“让他们明白,我们身上扛着的是责任。”

“寸心所怀,皆为家国”

那段与代码和算法为伴的时光,悄然为大学生走进武警部队、投身现代化作战训练埋下伏笔。(部队供图)

蔡怀国蹲在营区的水管前,扳手拧开锈蚀界面,看得到膝盖上有一道浅疤,那是2023年比武留下的。

如今他已从特战队员转为营区修理工。但他觉得,自己从未“远离战场”。从军的初衷,早已写就于童年的家族叙事中。就如同名字一样,“寸心所怀,皆为家国”。

蔡怀国是广东湛江徐闻人,祖辈捕鱼为生。他的太姥爷是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烈士。“奶奶说,太姥爷当时跟着队伍打鬼子,被围剿后不愿落入敌手,选择自杀,怕连累战友。”

蔡怀国记得,第一次听这一故事时,家族长辈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

长大后,饭桌上叔叔们总激励他:“去部队锻炼,男人得有点血性。”叔辈中,有四五个都当过兵。2019年,18岁的蔡怀国第一次提出想当兵,却遭到奶奶和爸爸的强烈反对。

他是家中独子,奶奶经历过亲人牺牲,总怕“打仗”。蔡怀国没放弃,最终说服父亲带他去了征兵办。

同年底,蔡怀国来到中队。他第一时间走进荣誉室。看到东江纵队的故事时,猛然想起太姥爷。“都是为了任务、为了队伍,他们都没怕过。”他下定决心要在这里好好干。

同样被家族记忆牵引走向军营的,还有2004年出生的新兵王毅。

王毅的参军梦,藏在三代人的故事里。“爷爷总说,当年要是条件允许,他也想扛枪打仗。”

外公则是另一种“影响”。八十几岁的老人家,至今每天关注时事,俄乌局势、美国动态“张口就来”。外公每月视频电话,每次都盯着他的军装说“真帅”,总念叨“要好好保家卫国”。

大学时期,王毅攻读计算机应用技术专业。“我会编点程序,做 PPT 和文档也很熟练。”他说,部队里还有无人机训练,以及一些智能化装备,让他感到,校园所学与战场所用之间“有一种无声的契合”。

那段与代码和算法为伴的时光,竟悄然为他后来走进武警部队、投身现代化作战训练埋下伏笔。“以后要是有机会,想往这方面发展,用专业为部队作点贡献。”王毅说。

另一种方式延续“战斗”

在中队,无论是身体伤痛还是学业困境,官兵们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战斗”。在极限中寻找突破的可能。(部队供图)

王熙来的桌上,静静躺着一份鲜红的军校录取通知书。再过几天,他就要离开这里。

抬头望向窗外,备考的回忆扑面而来。

备考的日子,是按“夜哨”划分的。中队两天排一班夜哨。轮到他时,他会先学习到凌晨,岗哨结束后再回图书室。通常凌晨3点睡觉,早上6点准时起床。

没夜哨的晚上,就能有完整的时间段学习,但每天睡眠也只有3小时左右。“图书室里一起考学的有6个战友,他们一般学一会儿就走,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王熙来说。

坚持不易,每次动摇时,他会想起荣誉室里东江纵队的故事。他说,日军封锁根据地,战士们没有笔墨,就把竹签磨尖,在石板上写字学习。“我现在条件这么好,这点苦算什么?”

压力不只来自学习。23岁的王熙来,因为复读一年、读了两年大学,已经到了考学的年龄上限。

“今年考不上,就算转士官也没机会了。”王熙来说,其他战友年纪都比他小。“他们记忆力好,基础扎实,我跟他们比,就是‘笨鸟先飞’。”

那段时间,他几乎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用来复习,这样的“没日没夜”,王熙来觉得很值。

8月份,查询成绩那晚,他出公差后回到中队。战友突然跑来拍他肩膀:“王熙来,你考上了!”

那些挑灯夜读的晚上、训练后的腰酸背痛、反复刷题的焦虑……所有挣扎与坚持,在这一刻都有了回响。

王熙来说,在中队,无论是身体伤痛还是学业困境,官兵们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战斗”。在极限中寻找突破的可能。

他记得战友们在雨中武装考核,负重冲刺时,浑身蒸腾白雾。他说,这是先辈们传承下来的百折不挠意志,骁勇善战的血性。

如今,王熙来即将离开中队,去军校报到。虽有不舍,却无遗憾。他说,东江纵队的精神,早已融进血脉,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炬,在一代代官兵们的坚定步履中接力传承。

彼时,另一项重要任务正在武警广东总队展开。为备战盛大阅兵,总队选派了约三十多名精兵强将加入联合军乐队,目前正全力投入训练。

(感谢罗超、陈朝镇、杜凯、李涛为本文采访提供帮助)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瑭琳

责编 姚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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